【松柏道馆】

何乐

【崔泓的话，并没有让我意外，因为本来我的预想就糟到不能再糟。孙妍甚至比我想得，还要活得长一点。不过，对南南漫长的未来来说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】

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

【把崔泓掌心的那枚U盘拿起来，拔开盖子看了看，其实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缓冲。大概我负责告诉南南事情的真相，而崔泓负责安慰知道真相后他崩溃的心。这活儿其实没人干得了，可崔泓在这方面至少比我强】

船到桥头自然直

【将U盘放回崔泓的掌心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，毫无建设性的说着，顿了顿又补充道】

那小子现在就在指挥点，他自己一个人想偷偷跑过来给孙妍送箱子来着，所以……

【所以残酷的结果，马上就要展现在一个小孩的面前。所有的这一切，归根结底，到底是因为吕博一和孙妍比较倒霉，屋漏偏逢连夜雨，还是他们一开始就是错的呢？】

【我不禁转过头，又看了看相互依偎在一起，默默流泪的夫妻俩。这俩人的年龄都不大，经过生活的折磨，神情却仿佛是迟暮陌路的老人。如果当年才十几岁的他们，不因为所谓的爱而私奔，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？爱这种东西，会让人失去理智，看不到可能的后果】

【装作不经意地看回崔泓的侧脸，从我们俩的立场来看，如果我们俩相爱，肯定是没有好结果，不过好的是，他并不喜欢我。好像，也并不怎么值得高兴】

=========结束===========

崔泓

——2063年6月末——

【送走孙妍，从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出来，一路上别墅内部已七零八落。垂头丧气的毒贩们挨个被羁押离开，或许是吸毒的影响，方才负隅顽抗的狠戾散去，他们全部弯腰驼背，干枯的脸活像个小老头】

“……这帮人手上都数不清多少个针眼儿了，还有些是让人骗了吸毒，才被逼进来干活的。”

【混乱嘈杂中，吕博一充满悲戚的轻声讲述格外清晰。大家约好了似的都没来阻止，便落后几步等他讲完。吕博一撩起磨到发白的袖筒，指着几处斑点】

“他们也给我打过，犯瘾太难熬了，太难熬了…要不是有她们娘俩，我准得陷进去……”

【在吕博一的声泪俱下中目送远去的救护车，对他的遭遇仅能以叹息回应。但即使再可怜，他仍然犯了罪，卖命换来的那些钱全部是非法所得，必须没收。而孙妍只有在巨额医疗费的支撑下，才有可能延长存活时间】

【拍拍他，无奈朝何乐看去。我们都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，也许放任他讲完，是我们能做的最佳选择】

【大多数人陆续离开现场，周围空旷不少。剩下的只有回收器材的设备科和几名实习生，以及，一眼就能发现的，低头缩在一堆行李边的南南】

何乐

【有时候觉得我这种杀人但是不为谋钱的杀手挺混蛋的，尤其是看到因天意作弄而苟延残喘的人时。吕博一铤而走险不惜赔上一生，不过是为了赚足够多的钱，让孙妍活下去。从结果来看，他输得彻底。归根结底，都是一个命字】

【我和崔泓对视片刻，便把目光移开，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，可一转头就看见了南南。他明明那么想念吕博一，可此时却把自己缩成一团，把脸藏在阴影里】

【吕博一显然也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，他站住脚步，颤抖的嘴唇不断抽动，最亲密的名字，在这种时候最难以脱出，“南南……”。吕博一的声音如游丝，低得几乎听不见，他僵硬地向着南南伸出手，开合的嘴里甚至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，可挣扎的表情却如同呐喊】

南南

【我忍不住提高声音叫了一声，那是我第一次叫这孩子的小名。南南这时才抬起头，缓缓地走到吕博一的面前，闷闷地叫了一声“爸爸”。我还以为他们父子俩会抱头痛哭，可南南却显得异常冷静】

【他拉住了吕博一地手，用双手紧紧握住，认真地道：“我这段时间过得很好。”顿了顿又接着说道，“我会好好照顾妈妈和自己的。”】

崔泓

【意外南南的反应如此平淡治愈，隐隐开始担忧。吕博一犯下重罪的事，至少我们没有人向孙妍和南南透露过，这孩子…难道听说了什么？】

【来回瞧瞧这父子俩，吕博一好像也没料到孩子的表现，语塞了很久，才近似诚惶诚恐地用贫瘠的词汇反复念叨】

“好孩子，好孩子…妈妈交给你，你们都好好的，等爸爸回来，等我回来……”

【眼见吕博一说着说着眼泪直打转，怕南南识破，赶快用力按住他肩膀，小声警示】

该走了。

【打眼色提醒他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几个同事，吕博一仿佛从美梦中惊醒的失落弄得自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。他沉默着抱住南南，一遍遍抚摸孩子有点乱糟糟的头发，最后合上眼艰难放手，颓然转身离开】

【对何乐无语摇摇头，跟上几步想至少送他上车，胳膊忽然被人拽住，耳边同时传来压得极低的提问】

“阿妍……会怎么样？”

【一时茫然，对着他年轻却饱经磨难的脸，原先讲给何乐的结论半个字都倒不出。下意识停住，注意力全放在该不该说谎的纠结上。止不住左顾右盼的视线，感觉这样即使撒谎也会被揭穿，只好含糊其辞】

不乐观，需要…长期住院才有可能好转，光吃药不行的……

【一堆没什么意义的解释让吕博一的苦笑打断，他的眼里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】

“我早知道的，她不可能给我看病历的时候就知道了……我没本事，正经工作找不到钱多的，只有这行来钱快。当初光想只要能救她，我这条命豁出去了，结果……这就是报应吧。”

【任何安慰的话，在陷入绝望的人面前都很苍白无力。细微声音道出的每一个字，戳在心上犹如针扎。抬起手送别即将坐进车里的吕博一，不等讲什么，他先淡然挥挥手，头也没回】

“犯错就得挨罚，没什么好商量的。就是麻烦你们……有空照顾照顾他娘俩。”

【尾音淹没在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中，绑架案解决了，还端掉一个大规模贩毒组织，可这结局……终究令人失落。回到何乐身旁，抱紧他胳膊闷声不吭。无处排解的难过，只有在他周围才能得到些许缓解】

【不过再不说话别人就要起疑心了…没力气抬眼皮，轻轻问道】

你们俩……一起来的吗？

何乐

【拥抱，又是拥抱。既然知道要离别，又为什么要拥抱呢？吕博一在撒开南南时，男孩分明地想伸手抓住他，却扑了一个空。他背对着我，吕博一背对着他，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。却仿佛有重逾千金的东西，压在心上】

【崔泓把吕博一送上警车，我却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动。几步的路，短暂又漫长。心想着南南差不多该开哭了吧，可现实却像一幕哑剧。他无声地低下头，在胸前抱住自己的双臂，我想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发抖】

【胳膊被崔泓拉住时，感受到凑近的温热，我才从那瘦小僵硬的背影上回过神。我的手不自己的覆在崔泓的手背上，安抚地握住，却忽然发现，我的手冷的像腊月的冰】

他背着我偷跑被我发现了，一路跟踪到这里来，他又正好被你同事发现，就是这样

【说完又尴尬地耸了耸肩，无奈地补充道】是我带他出去的时候没看好他

【南南在这时似乎缓过来了一些，回身面对我和崔泓。他的眼圈红红的，脸上的每一寸的肌肉都紧绷着，很难想象曾经这张脸上能做出多么古灵精怪地表情，难以想象有多灿烂的表情在上面绽放。明明稚气未脱，可他现在的表情却已不是一个孩子改有的】

过来

【我忽然也想抱抱他，可他真的走到我的面前，我却弯不下腰。南南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我原本想做什么，在沉默了片刻后，沙哑着嗓子极为快速地问道：“爸爸是不是回不来了？”】

【他说的是那么快，倾尽了他所有的勇气。我可以猜到他为什么说的这么快，仿佛说得够快，我就听不清，听不清就不会答。而他是个男子汉，他问出了问题，只是我没有回答】

【他怕我回答】

【就算他那么聪明，应该已经猜出答案。崔泓抱着我的胳膊的手明显收紧了，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南南的问题。我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，沉声回答道】

死刑

【我明明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，哪怕是一个“嗯”来落定事情。可最终，我却选择用最直接的词汇。该面对的，迟早都得面对】

崔泓

【该来的迟早会来……早在意料之中，南南抛出的问题真到了眼前，才发觉正面回答原来远比想象中要难】

【抱着何乐胳膊的双手收得更紧，迟早要坦白的事实屡次绊在嘴边，随轻叹出来的，仅剩无可奈何又毫无意义的开场】

南南啊…………

【唤起孩子的注意，却没了下文。先从他们一家人的感情讲起？但吕博一犯罪的事实不可能被感情牌掩盖。先说清吕博一有错在先，孩子能接受得了么…】

【何乐直截了当道出于自己而言过于沉重的两个字，偷偷扯他一把，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之前，南南先开了口】

“爸爸做了很坏的事吧？我知道的…爸爸妈妈教过我，做错了就要挨罚……”

【小男孩从见到父亲开始就憋住的眼泪，终于随细微的抽泣落下。揽过他紧紧抱住，轻拍扎进怀里的小脑瓜，语无伦次劝慰】

……你爸爸是犯了错，你和妈妈之后有一段时间也会很不容易…但是别恨你爸爸，他找错了方法，不代表就是坏…………

【借叹气掩饰哽咽，再说下去，恐怕自己会比南南更早哭出来。继许文静的案子之后，又一次被无能为力打败，甚至连安慰都这么蹩脚。我究竟还能做什么呢……】

何乐

【说起来很可笑，都是犯罪，也分个三六九等，而毒贩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下九流，多少家庭因为毒品家破人亡。南南那句“做错了就要挨罚。”却听得我心中一震】

【在法律面前，我所做的也是错的。我真怕崔泓会跟着南南一起哭出来，他只要一掉眼泪，我就手足无措。而在这样的情况下，我心中更蒙生出一种足以让我浑身发冷的假想】

【如果崔泓有一天知道我是杀手，如果有一天我运气不好被通缉，如果有一天他要抓我。在任何情况下，预想最坏的结果，从而做出最缜密的计划，一直是杀手引以为豪的素质，如今却让我感到莫名慌乱】

【不能慌，我在心里告诉自己。南南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，他抓着崔泓的胳膊，哽咽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：“无论他做了什么事，他都是我最好最好的爸爸。我要……我要……更加努力地生活，绝不会重蹈覆辙。”】

【以前南南胡闹的时候，我总希望他能成熟一点，不要给我添乱。如今嘴里说出老成的话，我反而觉得怅然若失，而且生活哪有那么容易。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，语调平平地抛出两个字】

傻瓜

【“才不是傻瓜，我是认真的！”南南不满地抓住了我的手，摇晃了两下，一张脸皱成了包子。不过，倒有了平时那股子和我作对的朝气。我不为所动地捏了捏他的脸，评价道】

还是这样好

【“你还是这么讨人厌。”男孩嫌弃地把我的手甩到一边，朝着我翻了个白眼。这时崔泓的同事走了过来，“救助站的车到了，送孩子过去吧，会有人好好照顾他的”】

崔泓

【贩毒团伙的审判必须公开，吕博一的名字必然要和其毒贩一起出现在媒体和警署案件记录中，这就意味着孙妍和南南在所有知晓他们身份的人面前，将被贴上“毒贩子家属”的标签。今后在相当长的岁月中，他们的社会生活绝对会困难重重】

【揩掉南南脸颊挂的几滴泪珠，他越是坚强，就越惹人心疼。六七岁的孩子，正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年纪，想告诉他在我们面前可以任性撒娇，可以痛痛快快地哭，可是孙妍不可能再看护他，离开我们，又有谁宠着他呢】

【迅速眨眨眼憋回眼泪，吸了吸鼻子，强行扯出个僵硬的笑脸，跟着何乐整理好南南额前几绺刘海】

好孩子…妈妈身边有医生护士，你先顾好自己，有事联系我。

【不得不说南南那个白眼颇有何乐的“风范”，熊孩子，好的不学尽学这些…牵过南南准备交给同事，小孩突然挣开来一头扎自己肚子上，拦腰死死抱住。以为他不愿去救助站，刚想解释只是暂住那里，闷在衣服里的细弱童音略带嘶哑响起】

“……爸爸我爱你。”

【惊讶中来不及做任何回应，南南已经放开手，带着眼角的泪水，换上我们熟悉的那副笑嘻嘻的模样，甚至冲何乐做了个鬼脸】

“我先说了哦，抢在你前头说了，来打我呀！”

【见他强装恢复精神，更是心酸。他却不再给我们多讲话的机会，拉住同事往车边跑，没几步又回头大喊】

“你们以后要一块来看我，谁也不许跑，听见没！”

【眼泪夺眶而出，连句像样的道别都被堵在喉咙里。远远目送南南坐进车里，这一次分别，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】

何乐

【被南南的话搞的一愣，还未及反应，他已经拉着崔泓的同事，逃也似的跑了。离别的时候不能停下脚步，也不能回头，否则就会越发的舍不得，而就算舍不得，也还是要走的】

【我朝着他的背影挥挥手，轻哼一声，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】

我还以为你要说爱我的

【刚说完男孩陡然转过头，我以为他会冲过来抱我一下，结果却是大吼让我和崔泓去看他。我举起的手，依旧机械地挥动着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】

【直到他坐进车里，车自发动，绝尘而去，我才确定，那个拥抱怕是等不到了，竟有些怅然若失】

【崔泓到底还是哭了，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惶恐。大概这在我看来，无疑是一个该哭的场景，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要好。而且我明白一个道理，想拥抱的话，与其等着别人来拥抱自己，不如去做主动拥抱的那个人】

【我侧着身，环过崔泓的肩膀，松松地把他抱住。食指点在他的眼角，小心地拂去他流出的泪水。我离他的眼睛极近，我忍不住不去看。而那带着水光的眼，轻易就攫住了我的心】

【想亲吻那样的一双眼】

【在我有这个想法的时候，我想从崔泓身边撤开，可是那样显得太怪异了。不能退，只能进，所以我紧紧地抱住了他，揉了揉他的头发，轻声安抚道】

没事，我们一起去看他就好了

崔泓

【面向车子离开的方向怔怔流泪，这孩子将来的艰辛谁也预测不出，而我们除了偶尔的探望，也帮不到其他了】

【有什么擦过眼角，不住的抽泣停了一拍。视线朦胧对上何乐的眼睛，在久违的凝视下逐渐平静，空气中仿佛有奇怪的东西作祟，引得自己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跳再度加速】

…………

【离得太近了，近得快赶上……自动回忆起那次意外的“亲密”接触，脸上一热的同时忽然被他搂过去。落入温暖的拥抱，头顶轻柔的抚摸和耳边的声音惹得鼻子眼睛又痒痒的，大大抽噎一声，环抱住他的腰，脸肆无忌惮贴紧他脖子】

嗯…………

【小声应着，近似耍赖地不肯放开手。和他以南南两个父亲的身份共同生活了一个月，今天临时家庭正式解散，即便关系再好，以后也没立场长期住在一块。如果能天天醒来就看见他……】

【明知不可能还要妄想。强迫自己回归现实，最好的朋友也要有各自的人生，那个“愿意和他住一辈子”的希望，自然不可能实现。心里愈发堵得难受，赶在下一批眼泪决堤前毅然放手，用力揉眼睛，藏在手掌后的说话声夹着浓重的鼻音】

……回家——呃，公寓，收拾东西。

【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，手却自然而然扯住他袖口，等发觉没能及时放开，已经过了撤离的最佳时机。低头装作没留意到，算是…小小地满足一下私心吧】